六十年后的再相会
我和张素兰于1933年由双方父亲做主定了娃娃亲(我5岁,她4岁)。那时我在新乡,她在天津。当聘礼送到家时,我只记得有双方的生辰八字和文房四宝。从此,我知道了我有一个未婚妻在天津。在文房四宝中,有一只青铜墨盒,做工精致,盒盖上雕刻有雄鸡和花卉,我很喜欢。小学时代,我曾长期使用。初中时改用钢笔书写,已不再用墨盒。但我却一直带在身边,成了我幼年订婚的唯一证物。
1940年北方沦陷期间,在贵阳清华中学任教的大哥传话说,不能接受日本的奴化教育,让我到天津读高小。到了天津,就住在素兰家(意租界六马路荆华里14号),我住在二楼她和父母住房斜对面的房子里。并且同在三马路的培植小学读书。这期间,我们虽曾多次在一起玩耍,如捉迷藏,逛公园等(陪同的有我的两个堂姐,妹,金鸽和秋鸽)。但拘于礼教,我们从未直面讲过一句话。九十年代初,在台湾的堂姐金鸽来信说:“素兰比我早几年住在天津,思想比较开放,很想和你玩在一起,而你常躲着她。为此,她常拜托我做中间人”。至此我才知道,我们在一起玩,原来都是她的主意。
第二次世界大战,德、意、日是同盟国,意租界内的学校也要学日语。大哥又传话,要我到国统区读初中。于是我离开天津,回到新乡。并趁着三姐回家探亲的机会,于1942年8月,由三姐带我经开封、商丘、亳州,乘木船渡黄河(花园口决口,黄河已改道),再经周口、漯河到了许昌。当时,这一地区尚未沦陷。我就在许昌读了一年初中。随着河南形势紧张,我又到了西安。因未赶上升学考试,托人进了兴平西北农学院附属初中读了两年。毕业后,我到重庆找大哥(当时,他已在中央造纸厂工作),目的是上南开中学。到重庆没几天,就迎来了日本投降、举国欢庆的好日子(1945年8月15日)。那一年我没考上南开中学,考进了复旦中学。1946年2月重考南开,我终于如愿以偿了。接着,在分别四年之后,我又与素兰取得联系,通信达五年之久。这五年才是我们真正的恋爱期。
1948年高中毕业,学校保送我进天津南开大学,因考虑到山东地区内战激烈,路途不安全,所以我就近考了武汉大学电机系。
1949年7月,新乡、武汉均已解放,我趁暑假回到阔别七年的家乡,并约素兰由农村老家来新乡市相会。这也是我俩自天津离别后的第二次见面。孩提时代已过,我们都已长大成人,久别重逢,不胜感慨。这一天她住在了我家。当晚,母亲和大哥曾提出,趁暑假把婚事给我们办了。是我坚持先立业后成家,等大学毕业后再结婚,这才造成后来难以想像的后果。第二天,我送她回老家,见了她的父母,在她家住了一夜。第三天,我们沿着铁路步行二十多里,她又送我回到新乡市。这是我们第一次牵手,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。这一晚,她住在同学冯素荣家。第四天,她独自步行回了老家,我没有赶上送她。仅仅三天短暂的相处,却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。今天回忆起来,仍然控制不住辛酸的泪水。
武大号称未解放的解放区,学运十分活跃。受此影响,我积极靠拢党组织,参加地下党领导的活动,如参加民歌社、在班上教唱革命歌曲,收听延安广播,传阅革命小册子等。1949年武汉解放,又积极参加下乡宣传减租减息、拒用银元、镇压反革命等运动。1950年4月,我光荣地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,随后还担任了团组织委员。
1950年11月,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,并在大学生中发动参军参干运动。我自然又是积极分子。除自己踊跃报名外,还说服班上有顾虑的青年。做到全班一个不拉地报名参军。当时的革命热情已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。在这样的激情之下,我给素兰写了一封信,表明我赴朝参战的决心,同时告诉她可以另找他人(当时她21岁,在河南已属晚婚)。随后,我收到了她1950年12月26日的回信。信中,除了对我鼓励的话语外,还特别要求我,把她写给我的信全都烧掉,说留着它很无聊,那完全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幻想的爱(见附件1)。我如所嘱,烧掉了全部恋爱信。只保留了最后两封和一张照片。两天后,她又写来一信,说已征得组织同意,办了解除婚约证明书,并随信寄来一份(见附件2)。
出人意料的是,在武大图书馆公布的,批准参军的大榜上,竟然没有我的名字,令我十分沮丧。1951年暑假,我回新乡,到市政府找素兰(参加工作后已改名亦萍),要求恢复婚约。她回答说已和别人确定了关系。我来晚了,这件事成了我一生的遗憾。
此后,我们虽然组织了各自的幸福家庭,有了各自的子女和孙辈。但17年的婚约、两年的相处、5年的热恋,却始终不能让我忘怀。
进入新世纪后,教师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平已有了极大的改善,我有了寻找亦萍下落的想法。目的有二:一是解释当年只是为参军抗敌,绝无对婚约不满的想法;二是她如有困难,我还可以给以资助。但虽经多方打听,却终无结果。
出乎预料的是,我的侄媳和她的侄女、侄媳竟是好友。侄媳原来不知道我和亦萍有过关系,当得知我在寻找她时,很快便告诉我亦萍的电话。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
2011年4月10日晚上,我和亦萍通了电话。令人奇怪的是,她的声音竟然和年轻时没有差别,听起来倍感亲切。
4月12日我到宜春温泉参加由北京校友会组织的师生联谊会。一周内,我们每晚通话,谈儿时趣事、别后经历,有一次竟达110分之久。
从通话中得知:她喜欢绘画,曾在国内、省内画展中多次获奖;她喜欢文艺,曾花三年时间写成一部小说;她喜欢上网,通过博客发表对时局的看法,展示旅游的收获(内有山水美景、花卉草木、文物古迹等),通过QQ,她还结识了许多好友。由宜春回校后,我收到了她寄来的、已经出版的画册和小说。我浏览了她的博客、欣赏了她的画册、阅读了她出版的小说——丽人泪。没想到她的爱好竞如此广泛,心胸竞如此开阔、生活竞如此丰富。她比我活得充实、潇洒得多。我太佩服她了。对她,我感到自愧不如,几乎得仰视了。老朋友们也都说,看看人家,多有水平、多有教养、多有风度、语言多么得体。你老冀别整天钻在机器里了。要加紧学习,否则就配不上人家了。有的朋友还催我快去新乡,莫失时机。朋友们的担心,我并不介意,因为没有人经历过我和亦萍那段刻骨铭心的关系。不过,在她面前,我也没有太贬低自己。我告诉她,我曾获得过全国优秀教师、航空航天工业总公司劳动模范、江西省五一劳动奖章、省直机关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称号。我也是用自己的辛勤劳动,铸就了自己无愧的人生。目前,我还在做力所能及的工作。并为自己定下目标——为航空工业服务满六十年。
通话还得知,我们都还经历了类似的遭遇。她照顾病夫17年,2009年舍她而去。我照顾病妻8年,2010年也离开了我。现在我们成了同病相怜的一对,自然地又会走到了一起。
在温泉,我与老校友李桂斗同志同住一房间。我难掩内心的喜悦,把我和亦萍的事向他和盘托出。他听了大为惊喜。说,你们的故事太传奇了,简直可以写一部电视剧。并说,他在西安有一所大房子,欢迎我们一定去西安旅游。随后,他又把我们的事在一次宴会上宣了出来,到会的老师和校友纷纷向我祝贺,成了这次联谊会的一大新闻。
2011年5月9日9时,我们相约在新乡某宾馆见面,这是我们相隔六十年后的再相会。当我们握手、拥抱时,真是百感交集,激动异常。中午12时我们便乘火车去了西安。当晚李桂斗同志前来接站。
北京校友会得知我们将去西安。会长熊国卿同志又通知了西安校友会会长冯铁牛同志(西航后勤总经理)。冯说,要举行宴会为我们接风,要派车送我们到各景点旅游,并问我宴会要多大规模。我说,千万不要张扬(这也是亦萍的意见),就请西安航空发动机公司几位校友代表就可以了。结果到会13人,除铁牛同志外,还有公司的总军代表和焊接1届4届83届的校友,气氛非常热烈。校友们还送了我们八个大字:“青梅竹马,夕阳情缘”。恰当地反映了我和亦萍的关系。
在西安,就住在李桂斗同志家里,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照。他还陪我们游览了法门寺、世界园艺博览会、大雁塔、大唐芙蓉园、半坡村、西安历史博物馆、碑林、大明宫遗址等景点。
西安之旅,我们非常愉快地度过了19天。加深了解、增进了感情。我太感谢校友们的热情接待了。
回到新乡,我和侄媳、外甥、外甥媳妇又到亦萍家,为她祝贺82岁生日。还陪她到郑州,看望了和她阔别70年的小学同学和玩伴秋鸽(我的堂妹)。一下火车,堂妹就携子女和孙辈,在郑州最好的饭店宴请了我们。当天住在堂妹家,大家有说不完别情离谊、童年佳话。
由新乡去郑州时,88岁的三姐也到车站送行,因为她想看看这位从未谋面的弟媳。6月4日下午,我们在郑州分手,我回南昌,她的小儿子开车送她回了新乡。
近一个月的相聚,使我们仿佛回到了青少年时代,重又嚐到了恋爱的滋味。感到非常温馨,无比幸福。
值得庆幸的是,我们现在都很健康,都有超百岁的生活目标,都有为社会再做些有益事情的愿望。我们生活得都很充实。尽管如此,我们还将珍惜今后的每一天,尽情享受社会主义给我们带来的幸福生活。
附件1 :1950年12月26日来信
英:永远难忘的朋友,
听到你参军的消息,很感动而且很愉快,但是这里存在着几分悲伤,这只有你会了解。但我绝不会为了这个阻止你去。我前几天曾也要求上级,向他们提出自己的志愿,但是他们不答应。我默默的接受了,因为我明白自己的工作岗位是一样需要自己去努力搞好的,而且一样是革命的需要。我愿意服从领导,但是的确这几日我是不安心的。看到别人都参军去了,我差不多快流出了眼泪。
过去的一段,不要再提它吧,我更不会误会你的意思。我更相信你,我知道你的赤诚的心,对我是怎样的爱护。但在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,我也不愿意去为这悲痛。也希望你放心,安心的去工作。我相信你会这样的。因为我知道你已将你的一切寄托在事业上。这是伟大的,我永远的祝你的成功。不过我还希望常常的得到你的消息。这个我相信还是可以的。
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会有的,这没有什么可悲痛的。我现在的心的确很安静。你的照片会很好的保存在我这里。关于我过去给你的信,最好烧掉吧,我不希望留着它,很无聊,完全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幻想的爱,我不愿意你留着它。这是我的要求。
我很希望能看到你穿着军士衣服的样子。请不要忘记了,当你走到天涯海角,当你飞翔天空、在为祖国的自由解放而斗争的时候,我永远在祝福着你。上班了。再谈。
祝
安乐
亦萍 1950.12.26 上午
附件2 :1950年12月28日来信
英:
上次的信大概收到了吧,很念。领导已同意了我们的做法,并办理了手续。
最后要求,希望我们仍常常的能得到消息,因为你仍然是我的朋友——而也是最了解与关心的朋友。
我们这次的离别是有代价的,英,虽然这里也存在着点点的眼泪,但这正表现了我们的伟大。我相信你,你的将来是光明的,而你也永远在为事业努力。我祝福着你,而也永远期待着你的佳音。
当祖国需要我们的时候,能够勇敢地前去,能不顾一切,这已能够知道了你的决心,为祖国牺牲一切的精神。所以我不悲痛,我很愉快,因为感到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朋友,而还是过去一向爱自己的人。我的确是光荣的。
你什么时候走,走到哪里去?很怀念。最后祝福你,愿你多加保重。为保卫自己的祖国而努力!
祝
快乐
素兰 1950.12.28上午
(随信寄解除婚约证明书一份)